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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刚刚下完。
荒山这段时间多雨,天上总是被黑的云盖着,也总是很闷热。下雨的时候,大蛇就用嘴去接雨水,清爽感一下浸润心脾。
下雨天它一直闲着,这是个很奇妙的循环——
天上下雨,它就喜欢窝在的屋檐下嘶嘶吐舌,靠风雨里似乎要凋零的狗尾草幼株消遣时间。而雨停了,地面湿漉漉的,深黄色浑浊的水洼到处都是,它就失去下地的兴趣,又只能盘起身子。
不行了......它想,得找点事情消遣一下才好。
卓奥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。
当当当的响声,随着卓奥的走动在湿润的空气里突然传出,毫无防备的鸟儿应付完春雨,又马上得躲起来,畏畏缩缩地看着这个男人。
卓奥是荒山的主人,飞禽走兽多对他心怀畏惧,它们的反应总让大蛇想到‘狼来了’。像是有谁在高喊“狼来了”一样,铁片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响,鸟兽们便约好了似的一哄而散。而他安静不动时,它们又开始顽劣逗闹。
它以为它们实际上是在和卓奥玩捉迷藏,可大蛇又觉得它们太过冷淡,让鬼有些落寞。
卓奥是它的同居人,而且因为他是个呆子,大蛇并不交租。出于那点感恩,大蛇想过给卓奥申辩,它自认巧舌如簧,颠倒是非功力不俗,在家同老父雄辩三千场不曾落败,卓奥这点小事......轻松。
今天它邀请了散布谣言的麻雀,想着等雨停了,卓奥要出来干活的时候,让它们看看卓奥是怎么生活的,它们回去以后就会解除谣言。
卓奥并不是什么令人畏惧的山之主——它是这么认为的。能和自己顺利相处的都是些温和的家伙,这点大蛇要让它们知道。
近距离看到卓奥,小麻雀在大蛇身体的空隙间瑟瑟发抖,湿乱的羽毛让大蛇很难受。
“抖什么啊......”它心想卓奥尽管长相凶恶酷似反派,也没什么可怕的。
大蛇镇定地看着卓奥在面前走来走去,柴火被他分别堆到两边,湿的堆到树木稀疏的空地上,干柴就放在大蛇身边。每次经过,那个瘦削的青年总会伸过来一只手,在大蛇头顶狭长如黄柳叶的印记上停留一会儿。有时是食指,有时是小指,有时得手,有时被它制止。
他的手掌比大蛇的头要大,每次被他得手了,它总没法看到卓奥脸上的表情,但却感觉到他的洋洋得意。它心想,这个山之主净欺负它这种弱小且无害的生物。
怀里的小麻雀抖得更厉害了。
大蛇很疑惑,于是抬起头看。在卓奥手掌撤开的一瞬间,它窥见了卓奥的脸。
“我的......天......”它忍不住喊了一声。
卓奥......笑了!
卓奥平时不笑的话,散乱的黑发间一双沉默的鹰眼,光是这就足够让人退避三舍;现在这个男人露出笑脸——他大概以为笑容就是幅度越大越和善,咧着嘴诡笑的卓奥,不知怎的眼神也变得邪异。乍一看到这种场面,大蛇也心有戚戚。
于是它决定放生。
“飞吧......”
自由的小鸟扑棱一声飞上了枝头,马上蹿得没影了。
大蛇叹了口气,它心想让小家伙看到这么恐怖的一张脸真是太可怜了。它用尾巴拍了拍卓奥的肩膀,用十分深沉的声调说:
“你这张脸就不能想想办法?你难道想孤独一生?那家伙为什么飞走你知道吗?那——么惊慌,那——么害怕!”
大蛇的语气沉痛不已,听得出它对卓奥恨其不争哀其不幸。而卓奥皱着眉头,屋檐的水滴从他的眼角滑下,过了一会儿他半是醒悟、半是苦恼地说:
“它不是在怕你吗?”
......的确从温暖的小窝将麻雀带回来的路上,小家伙一直在发抖。可它有什么可怕的呢......
“你又偷了别人的蛋吧?”啊......这样啊,这回轮到大蛇盘起身子不说话了。荒山的一桩悬案就此解决。
“我也不是想要孤独一生啊......”等到事情过去了很久,卓奥像是考虑了很久,才很没有底气似的低声说。低语在昏昏将死的暮色、在浑浊的水洼里,灭亡得比黄昏更快。
“......哦。”大蛇以关爱傻子的眼神默默注视他。
黄昏时分往往沉闷无趣。大蛇既想开口说话,又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话题,而卓奥不管它。停下忙碌以后,夕阳还没有在这个世界死去,从山腰这一带望下去,仿佛世界都被赤红的岩浆覆盖,持续的热力也仿佛变得肉眼可见。
夕阳最后一点残热毫不留情。大蛇躲到阴凉处,等着看它灭亡,这样的时间就显得沉闷无趣。四周连一只鸟都没有,它又不可能和花花草草说话,本来只能指望卓奥。卓奥却不管它。
是的啊空虚寂寞就是因为卓奥不管它啊......
那个被畏惧着的山之主,正用检阅士兵的姿势眺望,山崖上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立着一段高到人腹部的木栏,他就叠着手靠着。下面遥远而苍翠的森林里,一股山风攀岩而上,在焦灼里带来了一丝凉意。
这个时候卓奥并不看眼前,视线像放飞的麻雀一样跃迁,飞到了荒山的边缘,飞到了岩浆的赤红铺满的村落。只有在这个时候,他的眼神才有小麻雀那般生动。卓奥的视线在草瓦之间蹦跳,充满了言说的欲望——大蛇却听不见他说话。
卓奥仿佛路边的老树一样沉默,以至于大蛇有种被扔下的失落感。越是看着,它越是觉得卓奥的魂魄被勾走了,剩下来一具空壳慢慢向断崖倾倒。
它忍不住拉扯卓奥的腿,打断卓奥的眺望。大蛇想说不准扔下它,但羞于启齿,最后,它朝卓奥大喊:“别想一个人偷跑——”
卓奥头一点,这才回过神来。
他低着头抚摸大蛇的印记。远眺之后卓奥变得很温和,手指的缝隙里,大蛇能看到他的眼睛。它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坏事。
他可能并不想回来。或许对他来说,灵魂被带走,身体也被山风托到山谷里变成树木的养料——这或许是最好的。那样他就能永远居住在自己的憧憬里,无拘无束。
大蛇却擅自做了坏事不让他消失。
对这样的它,卓奥露出了笑容。
“嗯,我不会偷跑。”
大蛇不认为卓奥撒了谎,也不认为世界上有谁真心渴求孤独。如果有,那一定尽是些狂人。这个时候它还没有意识到凡事都有例外的存在。
它想,卓奥尽管看上去像智商低下的猴子,却并不会叽叽叽乱叫,也不会作出征服世界的宣言,狂人离他很遥远。所以,卓奥说不愿意孤独,就真的是不愿意。
大蛇觉得他的愿望很普通,很符合这个人普通的本质。
夜晚潮水般降临的时候,他也和普通人一样准备晚饭。遴选过的干柴此时派上用场,支撑着火焰的燃烧,架锅添水以后,卓奥就坐在旁边,双手杵着下巴。旁边是收集了一天的野菜,没有米,没有盐。
山之主很普通地在等着水煮开。
在这个过程里,卓奥总是会发呆,却不像在想事情。他这种发呆的方式像个老头子,有时就算被撞到,他也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回过神来。山里的生物大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卓奥是诚可欺的,于是有乌鸦甚至大着胆子想过来啄他两下。但看到大蛇,又都一跳一跳躲到低矮的草丛里去了。
“呱——”蹲草的乌鸦笑它像一条看门狗,大蛇沉默着不知如何反驳。从它们的角度,大蛇必定是为虎作伥的叛徒。
大蛇无法事事向它们解释清,即便它去解释,只敢躲在阴暗草堆骂骂咧咧的乌鸦也不会接受。听得习惯了,最初的愤怒就会消失。
大蛇就在卓奥身边。如果它不喊他的话,他会一直发呆下去,直到蒸汽顶开了锅盖发出声响。它大致理解卓奥的生活方式。
卓奥的生活缺乏盐分,也可以说缺乏味道,这样的生活细水长流,也索然无味。简单来说,是让旁观的人感到寂寞的一种生活方式。
对于大蛇来说这显得很怪异,也违背了卓奥的愿望。但坚持这么做的人却是卓奥......大蛇觉得不是自己就是卓奥——他们中总有一个的脑子坏掉了。于是它在心里说,可怜的卓奥脑子坏掉了。
卓奥并不会回答,也听不到大蛇的心声,他们都在同一片天空下,却分成了两个世界,中间是透明且坚固的障壁——这让意识到的家伙感到寂寞。大蛇并不去打断卓奥的老年痴呆,因为它觉得这样的发呆不会让他想要消失,他依然对这里有牵挂,尽管是对晚餐。
这样就足够了。它很害怕那些借着发呆的名义消失的家伙,也害怕独自面对深夜的侵袭。现在的发呆就像是出门打水,虽然卓奥不在,它却知道在某个确定的时间,他会回到这里。
它只要保持沉默,在黑暗中等待,就还能有一个能说上话的人。如果它一次又一次打断他,或许又会听到‘滚出去’那种话,尽管卓奥是个温和的家伙,也无法保证他不会那样说。这样想来,自己可能是相当害怕寂寞的,是个胆小鬼。
只要还有人会和它说话,它就感觉任何事都可以忍耐。
就好比现在,它其实一点都不能享受安静,不喜欢沉默,也只能忍耐。对大蛇来说,在这边居住也同样违背了愿望,它更能享受吵吵嚷嚷的人类世界。实际上它早计划好了,热天就找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小角落听老头老太给孩子们讲故事,鬼故事或者童话都合它胃口;冷天就趴在好心的农夫门前装死,如果感觉要被冻死了,还可以放下矜持去敲下门。
人类世界对它来说挺美好的,心里却对那里有点怕。所以它在这个寂静的小木屋暂住一段时间,等心里的阴影散开,它就能前往那个村落啦。如果在那里混得好,它甚至可以考虑带上卓奥......
只不过,它首先要弄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害怕回到那里。而在这之前......
水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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